02-07a：我的野蠻母親
我們基因之中，仍是留存着千萬年前母親的記印，永恆不滅。
黃帝是神話人物，傳說他發明指南車，戰勝蚩尤，更精通醫術（記載於《黃帝內經》），知人善任，僱用倉頡、岐伯等一眾賢能，開創出中華文明。
不過，傳說終歸傳說，黃帝是否真有其人？他的事跡又是否屬實？這些仍有待史學家考證，但很多人已經把黃帝的傳說看作正史，中國人更以自己是「炎黃子孫」為傲。
溯祖尋源的份子生物學
經過多年研究，份子生物學已取得重大成就，亦發展出多方面的用途。除了協助醫療診斷及法醫鑑證，份子生物學另一個主要用途是溯祖分析，即是以基因編碼的差異來釐定人口的祖系結構。
科學家用於溯祖分析的基因編碼稱為種系份子標記（Phylogenetic markers），就如其他基因編碼，種系份子標記也是代代相傳的，兩個族系就算失散多年，假如份子標記相同或相近的話，科學家仍可推斷他們是源自同一祖系 —— 份子標記愈相似，血緣關係便愈接近；份子標記差距愈大，血緣關係便愈疏離。以下是溯祖分析的例子：
1. 東亞人與美洲土著（印第安人）有頗為接近的份子標記，科學家便推斷後者是從亞洲東北部「移民」到美洲的（這已是萬多年前的事了）。
2. 部份匈牙利人的份子標記像蒙古人多過像歐洲人，這證實了他們是成 吉思汗流落西方的後裔。
3. 終日「打生打死」 的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人也成為科學家的研究對像，溯祖分析顯示，這對世仇在數千年前原來是一家親，都是被神選中的子民。
四海原來皆兄弟
份子標記中有兩組十分特別的編碼：母系的線粒體標記（Mitochondrial haplotype markers）和父系的Y染色體標記（Y-chromosomal haplotype markers）。
線粒體（Mitochondria）是動物細胞質（Cytoplasm）裏其中一種細胞器（Organelle），其特別之處是擁有獨立的DNA。在受孕過程中，胚胎細胞只能保存卵子的線粒體1，因此，只有母親的線粒體才能傳給胎兒。換言之，我們細胞內所有線粒體皆是來自母親，而母親的線粒體即是外婆的線粒體，外婆的線粒體亦等於她母親及她外婆的線粒體……餘此類推。只要確認細胞內線粒體的份子標記，便能追溯族群的母系血緣。
另一邊廂，父系的血緣則可循 Y 染色體的份子標記追查。Y染色體只為男性擁有，性質近似姓氏，傳男不傳女 —— 筆者的Y染色體是遺傳自父親，父親的是遺傳自祖父，祖父的是遺傳自曾祖父，曾祖父的是遺傳自曾曾祖父，曾曾祖父的是遺傳自曾曾曾祖父……再者，由曾很多次祖父分支出來的男丁，也會有相近的 Y 染色體。
假若科學家溯祖一直溯下去，溯個五六百代，豈非終歸溯到軒轅黃帝腳下來？自稱「炎黃子孫」的中國人，又豈非盡皆叔伯兄弟？
我們的母親……
以上論據看似荒謬，其實是真的。
科學家曾替中國人口進行溯祖分析，他們挑選了漢人及雲、貴、四川一帶的非漢藏語系少數民族（如苗族、佤族、傣族等）作研究，然後檢驗各個組別的父系及母系份子標記，以釐定不同族群間的親緣關係。
這研究竟有出人意表的結果。
份子標記顯示，漢人與少數民族有截然不同的父系標記，但很多漢人的母系標記卻出奇地與少數民族相似，尤其是南方的漢人。這些研究結果有甚麼含意？
且讓筆者以現代份子生物學、傳統人類學及中國古代傳說為骨幹，重組炎黃子孫立國的「輝煌」歷史。
原始族群
五萬年前，人類開始踏出非洲，兵分幾路，循着不同遊獵路線遷徙到地球上各個區域。從非洲出發，途經阿拉伯半島、印度半島、中南半島，最後便能到達中國南部及東南部，東亞地區當時仍未有人類居住，循這途徑遷徙的遊獵部落便成為首批踏足中國大地的人類2，亦即是第一代的中國人（當然，他們概念中並沒有甚麼國家不國家）。
當時整片中國大地為原始森林覆蓋，天然資源極度豐富，剛到埗的遊獵部落也樂得在這片大地安頓下來，繼續過着他們狩獵採集的生活。原始獵者會以大概每代三十五公里的速度擴張領土，以此計算，不消五千年，他們已能進佔中國每一個角落。
在這片樂土上，部落男女無拘無束地生活，當時的人十來歲便已生兒育女，年輕父母雖然一臉稚氣，但他們會用心把子女撫養成人，並把野外求生的本領一代一代傳下去。在動物遷徙的季節，男丁每次狩獵都會帶回大批獵穫，晚上，婦女生起營火，把野鹿肉、羚羊肉燒烤着，族人會圍起來聽長老講述年輕時獵殺長毛象的事跡。少年人閒時會結伴跑到山洞，一邊在石壁畫上野牛、野馬，一邊憧憬着長大後跟長輩一起狩獵。女孩子自小便跟隨母親到林中採集堅果和野穀，她們也要學習縫紉獸皮。族中年紀最大的是老酋長，他精通月亮曆法，是部落的精神領袖。每年一次的祭典是原始部落最重要的儀式，十多個部落會聚在一起，族人在老酋長帶領下，或吹奏簡單的樂器，或口中唸唸有詞，圍着獸形圖騰跳舞直到天亮，以祝禱來年獵穫充裕，男丁安全回家。
這樣的生活，一過便過了數萬年。
入侵者
在距今約一萬年的新石器時代（Neolithic Period），一群來自亞洲中部的不速之客闖入了中國北方，並在黃河流域聚居起來，他們都有單眼皮的特徵。這些外來客不是狩獵採集者，而是擁有「先進科技」的農人，農耕技術為他們帶來大量糧食，足以支持不斷膨脹的人口，多了人自然要多些耕地，他們不消多久已踩進原始部落的地盤了。
「原住民」與「新移民」碰頭，最初仍能和睦相處，農人以穀物換取獵人的獸皮，獵人更邀請農人參加燒烤大會及部落祭典。（美國的感恩節也有近似的由來，以紀念印第安人和初代歐洲殖民者的友誼，但前者最終也為後者趕盡殺絕。）
好景不常，貪得無厭的農人逐漸霸佔原始部落的地方作耕地，更以武力驅趕原住民。農人雖然沒獵人剽悍強壯，但勝在人多勢眾，十個圍毆一個，獵人武功再好也沒可能不打輸，農人更有專職製造武器的工匠，所以不論軍力或軍備，農人始終遠遠超越原始部落。
原始部落失去狩獵地盤，獵穫大大減少，加上從農人傳來的疫症，令部落生活全面崩潰，兒童大量死亡。老酋長見形勢危急，便組織起僅餘的族人拼死一戰，但這絕對是以卵擊石，面對來勢洶洶的入侵者，族人不消片刻已被徹底擊潰，男的不是被殺了就是被俘虜做奴隸，女的更慘被強……搶為妻。
在打後的數百年，農人從北至南，將原始部落逐一擊破，霸佔原始部落的土地和女人。倖存的原始部落唯有退到深山聚居，山區荒蕪貧瘠，沒有開墾農地的價值，是所謂「鳥不生蛋」的地方，農人不屑一顧。受天然資源所限，山區的部族世世代代也只能過着貧乏的生活，現今雲南、貴州、四川、廣西一帶的少數民族及台灣的山地人便是他們的後裔了，而佔着中國大部份肥沃土地的漢人便是古代農人的子孫，亦即是之前提及的「炎黃子孫」。
以上講的叫Demic diffusion，即是新移民取代原住民的人口遷移模式，從新石器時代到二十一世紀，不論非洲、美洲、亞洲以至澳洲，Demic diffusion 在人類社會中重複又重複地發生着。
搶來的母親
說回中國人的種系份子標記，漢人與少數民族有迥異的父系Y染色體標記，前者的是遺傳自新石器時代進駐黃河流域的農人，而後者的則可追溯回五萬年前的遊獵部落。
至於母系的線粒體標記，一半以上的南方漢人擁有的不是漢族標記，而是少數民族的標記，換言之，這些人（包括大部份香港人）的父系血緣是承襲自新石器時代的入侵者，而母系血緣便可追溯到被他們搶回來的部落婦女。經過數千年的同化，雖然我們已變成不折不扣的「漢人」，但在我們基因之中，仍是留存着千萬年前母親的記印，永恆不滅。
以上故事純屬筆者憑基因證據重組的邏輯推理，假如接受不了現實的殘酷，閣下大可編造一個淒美浪漫的《風中奇緣》石器時代版：部落少女戀上耕田少年及他單眼皮的眼睛，小情人不理酋長反對，雙雙私奔到江南，開枝散葉。這版本一樣能吻合份子標記的分佈情況。
亦有學者以中國歷史三次北至南人口大遷移 —— 西晉時代、唐朝後期及南宋時代 —— 來解釋溯祖分析的結果。
歷史是這樣說的……
好了，說回「黃帝」、「蚩尤」的由來。
「擊退」 原始部落後， 農人漸漸變得更有組織性，他們興建灌溉系統、倉庫、堤壩等，也發明了文字、禮法、錢幣、稅收，各人的分工也變得明確，除農人外，還有工匠、禮樂師、文人，甚至領導人和軍人，一個國家就此成型。每個民族對自己的歷史和起源總有娓娓動聽的傳說，這個在黃河發跡、以農立國的民族也不例外。然而，歷史是人寫出來的，屬文學創作；史官也是替皇上打工的，所寫的自然屬官方刊物，所以史書便創作了……excuse me，應該是「記載」了一個偉大的傳說 —— 正義的化身黃帝戰勝邪惡的化身蚩尤。
蚩尤是蠻族的大酋長，性格暴戾，茹毛飲血，率領九九八十一個蠻族圍攻黃帝。蚩尤不但武功高強，而且陰險奸詐，以妖法把黃帝打個落花流水。
相反，黃帝有修養，有家教，一表人才，是典型的儒家謙謙君子，他統領黃河一帶的文明部落，抵抗蚩尤及蠻族的入侵。黃帝初戰蚩尤雖然九戰九敗，但他沒有因此而氣餒，最後憑機智在涿鹿大破蚩尤，戰勝蠻兵（「反敗為勝、以弱制強」永遠是票房保證），從此一統中原，開創出華夏文明，名垂千古。
成王敗寇，是不變的歷史定律。
故事之後怎樣發展？蚩尤又有甚麼下場？不用多想，只要跟公式寫便行了：黃帝雖然曉以大義，但蚩尤仍是冥頑不靈，拒絕歸順，黃帝唯有含淚將他賜死，蚩尤最終也是惡有惡報。至於追隨蚩尤的蠻族，黃帝不但沒有把他們治罪，更以德報怨，憑仁智凝聚天下，開化這些野蠻人（包括把Y染色體施予女族人），使他們成為偉大文明的一員，攜手共創錦繡中華，千秋萬世，永垂不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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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： 2. 在此之前，中國也出現過古猿人如北京人（屬Homo erectus，直立人）和馬壩人（可能屬Homo neanderthalensis，尼安德特人），但他們都不是現代智人（Homo sapiens），因此不算是人類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