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4-03:演化的集體回憶:脊椎動物的印記

 

誰說回憶永遠是美好的?筆者就幾乎死於人類的「集體回憶」之下了!

 

念舊和重感情是香港人近期興起的優點,對伴着我們成長的每一事每一物,不論是樓宇、大樹、街頭書法、百貨公司 ……香港人總會特別珍惜。在演化過程中,人類基因也烙下了不少印記,就像香港人的「集體回憶」1一樣,這些印記都是揮之不去的。

原始人和猿人留下的印記:暴食症、盲腸炎

暴食症(Bulimia nervosa)是常見的飲食障礙,較嚴重的暴食症可歸類為精神病,患者平時食量正常,但每週最少有兩次暴食發作,患者會不能自控地吞下大量食物,他們也較容易患上抑鬱或焦慮等精神問題。

有輕度暴食傾向的其實大有人在,我們身邊總會有一些間歇性「喪食」薯片、蛋糕等零食的親友同事,香港人也愛定期光顧酒店舉行的任食自助餐,每次非要吞下十碟八碟(看似)貴價食物也絕不罷休。

為甚麼我們會有暴食症或暴食傾向?這可能與人類的原始習性有關。

在懂得畜牧和耕作之前,古人類原本是狩獵採集者,他們平時靠收集數量有限的野穀和堅果充飢,但野穀堅果僅夠糊口而已,並不足以飽餐。每隔數天,當外出狩獵的男丁帶回疣豬、羚羊等獵物,大伙兒才可解放食量,盡情享用一頓「野豬全體」或「烤全羊」自助大餐 —— 這大起大落,無異於暴食的飲食生態,在人類演化過程中持續了超過數百萬年,因此,暴食傾向可能是我們潛意識裏不可分割的一部份。

原始人為我們帶來暴食症這集體回憶,而猿人留下的則是盲腸炎。

動物缺乏消化植物纖維 (Cellulose)的酵素,必須借助腸中益菌發酵才能將其分解,所以素食性動物便演化出一段狀似「雨傘套」的盲腸來容納益菌2

人類是雜食性動物,我們盲腸只有手指般大小,相比之下,素食性猿類,例如大猩猩及長臂猿,仍保留着相當發達的盲腸。

盲腸炎在人類中是常見的問題,筆者也曾患上盲腸炎,如果換了在古代,我可能已經病死了。你可能會問,既然盲腸對人類作用不大,留下來也是弊多於利,天擇為何不索性令盲腸完全消失?要解釋這現象,且讓筆者從猿人的腦部演化說起。

廿多年前,科學家進行了一項大型研究,他們集合了數百個物種的數據,並嘗試連繫動物基本代謝率(Basal metabolic rate)與體形的關係,經過多年努力,他們觀察到一條公式:基本代謝率 = 3.39 x 體重0.75,即是動物的基本代謝率是與體形成正比的,體重愈大,基本代謝率便愈高,而且身體的總能量值有一個上限,假如超越這個上限,整體的運作效率便會被拖垮。

人類基本代謝率的上限是每公斤體重1.25瓦特,這能量值會由身體的主要器官瓜分,包括腦部15.5%、心臟10.3%、腎臟7.5%、肝臟17.1%和消化系統13.4%。

人類祖先是南方古猿(Australo-pithecus),出土骸骨顯示古猿身體比例與現代猿類十分接近,牠們腦袋只有0.45公斤(耗用5%能量)。牙齒構造顯示古猿是素食性的,牠們每天要吃大量植物才可滿足熱量需求,這必須配合非常發達的消化系統(耗用能量為23%)。

二百萬年前,南方古猿演化至人類的雛型,腦部比例亦開始增加,為了應付腦部的高代謝率及達至「收支平衡」,各個器官的開銷便要重組了 (見圖):心臟、腎臟和肝臟是主要的維生系統,絕對不能「削資」,較易入手的是消化道,因為只需改變飲食模式便行了。猿人由素食性逐漸轉為雜食性,牠們偏向依賴營養較高的肉類,並開始用火煮食(古人類在一百九十萬年前已懂得用火煮食),這些轉變大大減輕了消化系統的負荷,猿人因此可以逐步調低消化道,而節省了的能量(大概是總能量的10%)便能全數注資到腦袋,加速其進化。結果是,在猿人腦部膨脹的同時,消化道亦逐漸萎縮,這當然包括了盲腸。

考古學家曾解剖埃及木乃伊及量度他們的器官,研究發現,木乃伊盲腸的長度跟現代人基本上沒有分別,因此,人類盲腸在過去數千年裏(這是最保守估計)並沒有繼續縮小。為甚麼盲腸的退化會停滯不前呢?

每個人盲腸的長短闊窄都有少許差別,盲腸內壁滿佈淋巴組織,就算在正常情況下,淋巴組織也會不時發炎,長得狹窄的盲腸會較易被淋巴發炎阻塞,增加患盲腸炎(及死亡)的機會,因此,盲腸較闊大的人,比盲腸狹窄的人,是較難死亡及較具生存優勢的。換句話說,在未有現代醫療科技之前,天擇會趨向淘汰盲腸「過窄」的人(包括筆者)。

盲腸收窄有利腦部演化,屬正面天擇效應;盲腸過窄卻會導致盲腸炎,減低生存機會,是負面天擇效應 —— 正正得正,正負得負,當負面效應超越正面效應時,人類盲腸的進一步縮小便會被天擇叫停,結果,人類便保留着一定長度及闊度的盲腸了。

哺乳類留下的印記:汗腺與臭狐

人類皮膚佈滿汗腺,主要用途是散熱,但這散熱系統的效率卻差強人意。

人類汗腺屬外泌腺體(Eccrine gland),這安排在生物界是獨一無二的,其他哺乳類動物的外泌腺體只會集中在腳底的肉墊上,它會分泌一種黏嗒嗒、含高鹽份的黏液,作用是提升腳底與地面的接觸,當遇上危險時,腺體會即時增加分泌以幫助動物逃跑。在靈長類的演化過程中,由於某些不明原因,外泌腺體逐漸從腳底進佔到皮膚其他部位,最終遍佈全身,成為人類的汗腺。

外泌腺體原本是輔助活動的器官,人類把它借來作散熱之用,因此,我們汗腺仍保留着外泌腺體的原始特性,以外泌腺體為基礎的散熱系統亦難免有很多缺點。

以一位業餘馬拉松跑手為例,就算在暑天,他也需要熱身五至十分鐘才能有效地排汗,汗腺的反應就像慢了半拍,排汗的同時亦會流失鹽份,容易造成肌肉抽筋,必須邊跑邊補充電解質,假如當日濕度較高或風速不足,汗液更會難以揮發,隨時有中暑的危險。

除了遇熱之外,流汗另一個原因是緊張,不論是考口試、公開演說、結識異性、賭博、醫生做手術……我們也會被汗腺出賣,而且排汗反應是即時的,比遇熱時的反應快得多。其實這也是人類集體回憶的一部份,汗腺始終是演化自動物腳底的外泌腺體,因此,我們緊張時排汗,便等同動物逃跑時腳底增加分泌,是一種自然不過的本能反射。

一些在熱帶草原生活的動物,例如水牛、馬、羚羊等,也有佈滿全身的汗腺,與人類不同的,是牠們汗腺都屬局泌腺體(Apocrine gland)。局泌腺體的結構和乳腺相近,它會分泌一層類似淡奶的汗液,作用亦是散熱,但比起人類的外泌性汗腺,局泌性汗腺遇熱時的反應便快得多了,而且汗液的成份亦以水和蛋白質為主,不會浪費鹽份,因此,以局泌性汗腺為基礎的散熱系統是十分有效率的。

人類的局泌性汗腺主要集中在腋下及鼠蹊,汗腺的數量起不了散熱作用,但含蛋白質的汗液很容易滋生細菌,產生難聞的氣味,形成所謂的 「臭狐」。

個體發展史、物種進化史與反祖現象

海克爾(Ernst Haeckel)是十九世紀的科學家,他提出「胚胎重演律」這極富爭議性的理論,在過去百多年,科學界就胚胎重演律的辯論仍沒有停止過,海克爾的學說也深深影響着達爾文的演化論。

海克爾曾研究各種脊椎動物的胚胎,他觀察到不論是魚、蠑螈、烏龜、雞、豬、牛、兔子或人類,剛成型的胚胎幾乎是一模一樣的,都像一條小蟲,在之後的成長過程裏,胚胎會經歷類似演化的轉變,直至分支成各個物種。以小雞胚胎為例,牠會由最初的小蟲模樣逐漸演變成一條小魚,然後四肢會慢慢長出來,看起來活像一條小蜥蜴,鳥喙及翼跟着便會出現,形成雞的雛型。另一邊廂,豬、牛、兔子的胚胎會由小蜥蜴的階段轉入哺乳類動物的形態,人類胚胎會更進一步,四肢長出手指和腳趾,頭部也逐漸膨脹起來,最後,一個嬰兒便成型了。

海克爾的結論是 「個體發展史重演物種進化史」(Ontogeny recapitulates Phylogeny):胚胎成長的逐步變化,就像把物種整個進化歷程重演一次,即是單細胞生物 →多細胞生物 →無脊椎動物(Invertebrates)→脊索動物(Chordata)→魚類 →兩棲類 →爬蟲類 →哺乳類 →人類這過程。

由此可見,我們身體其實隱藏了大量祖先物種的集體回憶,在胚胎成長過程中,這些回憶會被新的演化階段一層一層地蓋過,假如胚胎成長受到干擾,例如是感染、毒素、創傷、營養不良等,一些理應被取締了的遠古結構便會保留下來,造成各種先天性疾病或畸型狀態,這便是所謂的「反祖現象」了。

偽基因 —— 人類祖先的印記

近年,科學家成功解拆了人類的基因圖譜,在DNA三十億對鹼基中(Base pairs),只存在三萬至四萬個基因,其他部位基本上是沒有實際作用的,科學家將其喚作「垃圾DNA」(Junk DNA)。後來科學家出乎意料地在這堆「垃圾」中辨別出大量類似基因的編碼,他們稱之為偽基因(Pseudogenes)。與正常基因相比,偽基因可能只欠缺少量編碼,令它們成為無法顯現的隱性基因。

部份科學家相信,偽基因是我們祖先遺下的印記,在人類演化過程中,這些故有基因逐漸退下火線,只會在胚胎期間運作,到胚胎成熟後,它們的功能亦會被新衍生出來的基因取代 —— 這說法跟海克爾百多年前提出的理論不謀而合。

 

爬蟲類的印記:心漏症

人類及其他哺乳類動物的心臟都有四個心腔(Heart chambers),即是左右各有一個心房(Ventricle)及心室(Atrium),右邊的心腔負責把血液泵向肺部,提取氧氣,血液「充電」後,便會經左邊的心腔運送往身體其他器官。由於左心的負荷比右心高很多,左心房便配套了極為發達的肌肉。左邊及右邊的心腔被一道中隔 (Septum) 分開,令左邊心腔的帶氧血 (Oxygenated blood)及右邊心腔的去氧血(Deoxygenated blood)不會互相交流。左右心分隔及左心比右心強這些安排,正好配合了哺乳類的高新陳代謝率及血氧需求,其他溫血動物,包括鳥類和恐龍類 (?),也有相同的四腔心臟結構。

但哺乳類的前身兩棲類及爬蟲類卻有不同的心臟結構,這些物種左右心房之間沒有中隔,因此,牠們只有三個心腔,即是左心室、右心室及單一個心房,這安排亦是哺乳類在未演化前的原始狀態。在兩棲類中,左心室的帶氧血及右心室的去氧血會在心房中互相混和,然後才被輸往各個器官,因此,與哺乳類相比,兩棲類有較低的血氧量,這亦解釋了為何後者只能有偏低的代謝率及活動能力。到了爬蟲類的階段,雖然仍是三心腔的設計,但心室已演化出局部的中隔以分開血液的流向,避免帶氧血混入去氧血,但爬蟲類始終沒有完整的中隔,當血壓或胸腔壓力有所轉變,例如在運動或潛泳時,牠們的心房仍會無可避免地出現帶氧血和去氧血的交流,令爬蟲類的活動能力無法比得上哺乳類、鳥類,甚至恐龍類。

胚胎受孕後頭六週是人類心臟形成最關鍵的階段,假如這時出現了任何干擾,例如基因突變、環境毒素、病毒感染等,胎兒便有機會得上先天性心臟結構異常(Congenital heart disease),當中以心房中隔缺損(Ventricular septal defect,簡稱VSD)最為常見,患者心房之間的中隔會出現缺口,令兩邊心房互通,情況一如兩棲類或爬蟲類的心臟結構 —— 這正正吻合了海克爾所說的「個體發展史重演物種進化史」:胚胎發展的誤差,使祖先物種的生理狀態重新浮現出來。

VSD可以用外科手術矯正,但必須在心漏逆轉之前及早處理,一旦出現了艾森曼格症候群,再做手術都已經太遲,所以患VSD千萬不可延誤診治。輕微的VSD不會影響健康 (但醫生聽診時卻會被VSD引發的雜聲嚇一跳),嚴重的VSD中隔缺口較大,由於左心比右心強,左心房的帶氧血會經缺口大量流入右心房,這便是所謂的 「心漏症」 了。心漏症會隨年齡惡化,右心房至肺部的血液增流會令肺血管反射性收縮,引致肺動脈高壓(Pulmonary hypertension),久而久之,右心房的肌肉會逐漸增生,最終,當右心的壓力超越左心時,心漏便會逆轉,令去氧血流向左心房,引致整體血氧量下降,情況就如回歸到兩棲類動物的生理狀態,臨床上,我們會把有關的病徵稱為艾森曼格症候群(Eisenmenger syndrome)。

古兩棲類的印記:多趾症

人類四肢上有五隻手指或腳趾,其他動物卻有各種不同的組合:猿猴是前五後五、狗也是前五後五3、亞洲象前五後四、非洲象前四後三、犀牛前三後三、猶達大師也是前三後三、豬、牛、羊和駱駝前二後二、馬前一後一……雖然數目各異,但每肢五趾(Pentadactyl)似乎是一個上限4,因此,生物學家推斷這是四肢動物(Tetrapods) 的原始狀態,在演化過程中,各個物種逐漸衍生出不同的肢體形態,並刪減趾骨數目,以適應個別的生存條件。靈長類有幸保留了五個指頭的原始狀態,所以李雲迪便能彈奏出蕭邦的樂章。

不久之前的考古發現,卻推翻了每肢五趾是原始狀態論。

在距今三億五千萬年前的後泥盆紀(Devonian period),魚類剛演化至兩棲類的雛型,牠們需要配合四肢以適應陸地的生活,最古老的兩棲類動物是棘螈(Acanthostega,又名始螈)、石魚螈(Ichthostega)和俄羅斯螈屬(Tulerpeton),牠們亦是地球上最早出現的四肢動物。

當考古學家檢視古兩棲類的化石時,竟有意想不到的發現:俄羅斯螈屬每肢有六隻趾骨,石魚螈每肢有七趾,棘螈更是每肢八趾!似乎「每肢不止五趾」才是四肢動物真正的原始狀態(假如人類仍保留這原始狀態,有十六隻手指,李雲迪便更加厲害了)。

由於某些不明原因,泥盆紀後演化的四肢動物都放棄了古兩棲類的肢體形態,並採納了每肢五趾的上限,科學家推斷這可能與Hox基因的奠基者異變(Founder mutation)有關。雖然我們不再像古兩棲類般有一大堆手指,但這形態卻成了演化的集體回憶,假如這回憶被意外喚醒,指骨數目便會衝破上限,造成多指症 (Polydactyly) 這反祖現象。

在受孕後第四週,胚胎的軀幹會長出幾粒小小的肢芽(Limb buds),在之後的三個星期裏,肢芽會逐漸演變成四肢的雛型,並長出五隻手指或腳趾。四肢的形成,基本上是一個「延展、分裂、凝聚」、再「延展、分裂、凝聚」,不斷重複的程序,以上肢為例,肢芽首先會延展成上臂的部位,其中心跟着便凝聚成肱骨(Humerus),上臂再延展出前臂,而肱骨亦會分裂出尺骨(Ulnar)及橈骨(Radius),跟着,手掌便會從前臂伸延出來,尺骨亦會衍生出一系列的腕骨,然後再形成指骨,最先分裂出來的是無名指及尾指,再下來便是中指和食指,到拇指產生了後,整個程序便會劃上句號。在其他物種中,趾骨分裂通常在較早的階段停頓下來,舉例說,大部份奇蹄類(馬科)每肢只有一根趾骨,偶蹄類 (豬、牛、羊、鹿、駱駝等)的趾骨也只會分裂一次,形成雙趾的蹄。

要準確地拿捏四肢的形成,我們要依靠數組叫Hox及Sonic Hedgehog的基因,假如有關基因出現異變或受到干擾,便會造成手腳畸型,其中有一種叫短肢畸型(Phocomelia,字面意思是「海豹肢症」),成因是肢芽的延展受到干擾;併指症(Syndactylyl)則是分裂程序出錯,令手部的軟組織甚至指骨未能分開;更嚴重的是先天缺指(Ectro-dactyly,俗稱「蟹鉗手」或「龍蝦手」),患者只有兩根指骨,一如偶蹄類動物足部的形態(稱為「駱駝手」或「山羊手」應比「龍蝦手」更為恰當,因為後者是無骨動物)。

相反,當指骨過度分裂,便會造成近似古兩棲類的多指狀態,患者拇指形成後會繼續分裂,產生一隻或多隻附加手指。多指症是有遺傳性的,在某些種族中會較為常見,非洲人每三百位便有一位出現這個問題。除了人類,某些品種的貓狗,例如聖伯納犬,也經常出現多於一隻的小腳趾,這其實等於人類的多指症。

單細胞生物的印記

時光倒流三億年,令我們患上多指症,假如時光再倒流多三十億年,會有甚麼結果?請看下回分解。

 

註:

1. 集體回憶:這風靡一時的口頭禪,已成了香港人的集體回憶。

2. 盲腸:正統來說,盲腸是caecum,闌尾才是appendix vermiformis,但在日常非醫學用語中,「盲腸」和「闌尾」是共通的,所指的都是闌尾。

3. 狗的後腿也有小拇趾的(Dew claws),但寵物犬後腿的小拇趾多數已被切除。

4. 大熊貓用前肢第六根手指來破開竹枝,這第六指其實是從橈籽骨(Radial sesamoid)進化出來的增生,並非真正的手指。